阿莲出生时，她爹已经是一个远近闻名的铁匠。
她从小跟她爹身后，从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里，看着一块块的铁铜被锻造成锋利的铁器。
一种强烈的渴望从她的内心破土而出。
她颤颤巍巍的拿起铁锤，站在她爹面前。
”爹，我想做铁匠。”
包括她爹在内所有铁匠都哈哈大笑。
有人大声戏谑：“姑娘做做针线活还行，做铁匠不行！”
“阿莲还是想想未来的郎君吧！”
大家笑得更大声了。
她爹从她手里轻松的接过铁锤，“砰”一声砸在炙热的铁片上，“姑娘做不了铁匠。”
火星溅到阿莲身上，她的皮肤被烫的通红，“为什么不行？”
她爹古怪的地看了她一眼，“阿莲连铁锤都拿不动，又怎么做铁匠呢？”
女子不如男子，连男子都觉得吃力的铁匠活，女子更做不好。
铺子里的铁匠的臂膀强劲又有力，笨重的铁锤在他们手里像一条游龙。
可阿莲孱弱、矮小，甚至不能单手握住一柄铁锤。
阿莲想了想，“如果我也能像他们那样灵活有力，就能当铁匠了吗？”
没有人回答她。
她的声音湮没在此起彼伏的敲击声里，不起一丝波澜。
姐姐们绣花时，阿莲将上百斤重的柴火扛在肩上。
姐姐们背读女诫时，阿莲已经把最大的水缸装满泉水。
她跟着她爹走进星火漫天的铁匠铺，仔细观察铁砧上落下的每一锤、每一式。
从白日到黑夜，又从黑夜到白日。
她娘和她姐姐都觉得她疯了。
她娘忧心忡忡，“阿莲，你只是一个女子……”
阿莲知道。
可女子又如何？
女子也拿的起铁锤，女子也能做铁匠。
捣衣杵是阿莲的铁锤，砧板是她的铁砧，她置身锅炉旁，一番铁锤上下，一串叮当声响，一身汗雨嘀嗒。
在现实与梦境的交织中，阿莲度过了数不清的日日夜夜。
直到她娘的头上有了白发，她的姐姐接连出嫁。
直到她也能轻松地使用铁锤，能熟练的操作风箱，能面不改色地应对飞舞的火星。
她又一次握住了那柄铁锤，站在了她爹面前。
“爹，现在我能做铁匠了吗？”
所有人都听见了，可没有人笑她。
她爹欲言又止，叹了口气，不忍看她那双固执的眼。
”阿莲，我和你娘……给你定了一门亲事。”
他还是从阿莲手里接过那柄铁锤，语气残忍，“以后便收收心嫁人吧……不要再碰铁锤了。”
阿莲眨了眨眼睛，她摸到了手底厚厚的老茧。
似乎多年积累的伤疤在一息间悉数崩开，如万蚁噬心，痛彻心扉，却流不出一滴血。
她突然懂了阿娘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
阿莲，你只是一个女子，女子无法成为铁匠，成为木匠，成为任何异想天开的对象。
你只能成为一个妻子。
依附在丈夫身上，生儿育女，孝敬舅姑。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没有人笑了。
这骇人的沉默比任何嘲讽哂笑都让她感到羞辱。
她比这里所有男子都热爱打铁，比所有男子都渴望拿起铁锤，比所有男子都有资格做一名铁匠。
可她这一辈子都做不了铁匠。
这里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不知道。
（二）
阿莲没再碰过铁锤，也再也不去铁匠铺。
她学着绣花，作羹汤。
她娘终于放心了，拉着她的手叮嘱她，“张公子是个顶好的人，他家好几亩地，聘礼也是来提亲的人里最多的，你嫁过去只有享福的……”
见她兴致缺缺，她娘默了默，“阿莲，你别再想着打铁了。你做姑娘时，我和你爹从未拘着你，但嫁人后，你要万事以夫家为尊，听夫君的话。我和你爹都是为了你好，自古以来，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的……”
从来都是如此的。
阿莲低下头，”我省得了。“
她终于在洞房花烛夜见到了那个顶好的张公子。
他一表人才，身材挺拔修长，像个读书人。
不似铁匠精壮的肌肉，他手臂修长，细皮嫩肉，应该从未做过粗活。
他的眼睛在看见阿莲的那一刻就亮了。
似是没想到自己的新婚妻子竟如此美丽动人。
成亲后的阿莲过得很好，比她的姐姐们都好。
张公子的确是个读书人，家底殷实，人俊朗又有才情。
更重要的是，阿莲发现他似乎在迷恋着自己。
他会看着她漂亮的脸蛋出神，会对她吟诗，还会教她读书和写字。
他会细心的按摩阿莲身上的旧伤，会轻轻的摩挲她手底的老茧。
她努力的这么多年里，从未有人关心她受过多少伤，经历过多少苦难。
只有她的丈夫，在意她，呵护她，将她捧在手上，视若珍宝。
就在他怜惜为她涂抹手上的药膏，心疼的看着她粗糙双手的一瞬间，阿莲的心中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
将一切都对他和盘托出。
满身伤痕的来由，不知岁月的坚守，无声的反抗。
那是她生命中最精彩的故事。
可他会喜欢吗？
姐姐说，没有丈夫爱听自己的妻子整日与一群男子混在又脏又热的锅炉房汗流浃背的打铁的事。
更别说张公子这样光风霁月的读书人。
阿莲看着张生温柔的脸，问他，“相公，你真的爱我吗？”
他拉着她的手，“阿莲，我永远爱你。”
阿莲笑了笑，其实她真正想问的问题可能会让她的丈夫吓得把药膏扔出去，惊得要把她捆起来或者送她一纸休书大骂她娘家怎么教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东西。
她看着那双虔诚的眼，无声地在心底里吐出她真正的想说的话。
“相公，我能做铁匠吗？”
阿莲的相公中举了。
四里八乡的人都来她家庆贺。
她娘拉着她的手，直呼菩萨保佑才让她碰上了这等好事。
张生应付了很多来巴结的相邻，吃醉了酒，阿莲服侍他睡觉，迷迷糊糊中，他竟从口袋里拿出一根发簪。
他的眼睛如星火闪烁，语气里有抑制不住的高兴，“阿莲，以后，我会让你过上更好的日子，享不尽荣华富贵，你会成为这儿最尊贵的女人。”
他把昂贵的簪子插在她的头上，摸了摸她动人心魄的脸。
他前程璀璨，前途无量，作为妻子的阿莲，将会日日夜夜，永永远远地呆在后院，绑在他的身边，享受丈夫恩赐的无上荣光。
阿莲摸了摸那根簪子，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