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五岁时就在中宫殿内当差。
我年纪小,做事不稳当,近不得主子的跟前。
所以只是照看着中宫种在后殿外的一片夕阳红。
开得炙热灿烂的成片的夕阳红。
花瓣层层舒展,在日光下红的似乎能烧起来。
它的栽培养育另有其他的小太监负责。
况且没有人敢摘中宫的花,所以我过得很清闲。
我第一次看见林迢,就是在花圃里。
中宫殿内的大长秋梁公公,让人在花圃旁边的树荫里给我搭了架秋千。
我在中午时就缩在林荫浓密的最深处睡觉。
等我睡醒了,就看见花圃旁边坐着一个人。
很久之后,我在看《世说新语》时,其中山公夸赞嵇康: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这就是我对林迢的印象,肃肃如松下风,皎皎若玉中树。
不过他当时做的事可一点君子之风也没有。
那样大的太阳照过来,他也不躲,就坐在花圃旁。
手里揪着一株夕阳红,一瓣一瓣的撕着花瓣。
直到手里只剩一根光秃秃的花茎。
就又去花圃里摘一朵夕阳红,继续撕着花瓣……
我目瞪口呆,他的脚下已经积聚了不少花瓣。
红红的一层,就铺在他脚底旁。
风一吹就打着旋儿飞上半空中,也不知道摧残了多少花。
我看着他的服饰,猜测他大概是宫内的某个皇子。
憋了很久才踌躇的走上前,结结巴巴的说:
“殿……殿下……”
我看着地上的残花,心疼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面无表情的抬头瞥了我一眼。
手上的动作却未停,脸被晒得发红,额上一层薄薄的虚汗。
他冷笑一声,看着我问:“怎么?我连几株花都动不得?”
我支支吾吾,看着他满头的汗。
突然灵机一动,语气真挚:“殿下,这……这边太热了……”
我指了指我那边的树荫,对他说:“要不您去那边吧,那边比较凉快。”
他顿了顿,沉默的望着我。
最后把手里的花丢在地上,瞥了我一眼就拂袖离开了。
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之后直到暮秋花谢了一地,他都没有再来过。
当然中宫也从未来赏过花。
我再看到他的时候,是在很不好的一副境地里。
暮秋夕阳红谢了之后我就被梁公公调到中宫殿内,负责中宫的茶水。
这种活不容易出错还轻松。
又是在中宫跟前,无数人想巴结过来。
我在当差的第一天,就看见了林迢。
他不知道做了什么事惹怒了中宫,俯身跪在大殿的中央。
往地上磕了一个头,说:“儿臣恳请母后。”
中宫看着像是气的不轻的模样,急促的喘着气。
年轻保养得宜的艳丽的脸上被气得通红。
她怒视着林迢:“好——你好——”
我刚好端着茶水过去,望着这副场景本来想转身就走的。
可是中宫环顾了四周,突然看见了我。
朝我指了指,要我过去。
我只好端着滚烫的茶水过去了。
一走近,中宫就端起茶盏。
劈头朝跪在座下的林迢身上砸了过去。
淋淋琅琅的茶水全倒在了他的身上。
水珠顺着发丝滴落在他的长袍上。
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岿然不动的跪在那里。
莫名的坚持。
我竭力抑住脱口而出的尖叫,梁公公对我使了一个眼色。
我慌忙退下去收拾满地的狼藉,忍不住大着胆子觑了他一眼。
他的脸色极白,唇抿的紧紧的。
茶盏打在他的额头上,通红的一片。
我在退下去之前就在想:大概很疼。
宫中最缺的就不是流言蜚语,我很快就知道他惹怒中宫的缘由。
他的生母是淑妃,中宫无子。
所以当年把林迢抱到凤仪宫抚养。
淑妃本不得宠,也无娘家背景,所以中宫留了她一命。
只是如今林迢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淑妃病重的消息。
所以想请旨去淑妃身边照料她几天尽一下孝道。
我叹一口气,中宫易妒,也无怪那样的盛怒了。
不过我想着他那日倔强的眉眼,暗叹一声。
想着他真是傻,他若是私底下照看淑妃一二。
中宫也未必能发现得了。
我好几日都未再见到他,据说是被中宫关了禁闭。
我再见到他,是在七日后,那日我在中宫身边伺候完茶水。
中宫坐在梳妆镜前,披头散发的唤着梁公公:“梁安,过来给哀家梳梳头。”
梁公公眉眼清俊,举手投足间很是儒雅。
他从梳妆台上拿起梳子,细致的为她顺着发。
我瞥了一眼,两人的身姿从铜镜中映射出来。
暧昧的缱绻着,我赶紧敛眉低眼退下去。
走到殿外的时候刚好碰见林迢从长廊上迎面而来。
他额上的红痕未消,清冽的目光直直的看着前方。
那样子大概是还没有死心,我退到一边给他行礼。
在他经过时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冲动。
唤住他:“中宫娘娘正在休息,殿下隔片刻再去请安,娘娘见了殿下定会高兴。”
他止住脚步,颇为诧异的看了我一眼。
面上惊疑不定,我对他福了福,慢慢退下去了。
走到尽头回头看他,他还站在原地。
身影被夕阳拉的极长,莫名的孤寂。
我想起他那日面无表情拿着花发泄的样子,叹了口气。
到底是怎么样的境地。
才让一个殿下连丝怨怼的情绪都不能当着外人流露出来。
只能躲到无人的后殿里,拿着一些花发泄。
这宫里,无论你是主子还是奴才,只要在宫里,人人都是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