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饭如霜爱情只是过来说再见 于南桑小说全文阅读

作者:白饭如霜

书名:爱情只是过来说再见

更新时间:2020-01-13 10:50:51

来源:KX

精品《爱情只是过来说再见》小说在线阅读,作者白饭如霜原创作品咪咕阅读专区类,主角于南桑,本文白饭如霜大结局值得期待。内容试读:就职于比战场更可怕的跨国企业的白骨精毛晓囡,有一个男神级的男朋友傅加蓝,某一天正在与死党吃饭胡侃的她收到男朋友的来信——前女友要跟他谈谈。所以她再次陷入了不安、挣扎与患得患失的纠结恐慌。回忆从校园走来的这场爱情,她一直是最卑微的那一个,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他全部的深情对别人,看他与挚爱的重逢与离别,将自己快要爆炸的暗恋死死压住。然而毕业后选择了远离的她却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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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于南桑什么时候走的我半点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脖子好像要断掉了一样,身上倒是盖得严严实实:于南桑把床上的被子给我抱过来了。我看了一眼床头钟,三点多,于是关了灯倒在床上,立刻又睡着了。

早上我去餐厅吃早餐,一进去就看到于南桑和乔孟涂在窗边对坐,我赶紧停下,从旁边特意兜开,不让他们看见我——这些老狐狸什么场面上估计都不会尴尬,倒是我无缘无故的,却忽然不知道怎么跟他们打招呼好。

服务员在另一头帮我找了个好位子,又能看到他们,又不会暴露自己,那感觉相当王牌大贱谍。

我扒拉了一堆东西坐下,就着一碟白腐乳吃热腾腾的牛角包,有一搭没一搭地观察着他们,很快就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他们并不说话,他们简直用不着对彼此说话。

他给她的杯子里加茶和奶,不问她要不要糖,她起身去拿食物,顺手带了全麦面包和茄汁豆子回来放在他面前。他招手让服务生收掉她吃了一半的麦片和酸奶,她切了一块薯饼吃了一下,剩下的不喜欢,放到他的碟子里。

正好服务生来给我倒咖啡,我拖住人家问:“那边坐的两个人长得好漂亮,是不是明星。”

服务生白了我一眼,可能觉得我太八婆了,但那两个人确实是漂亮,他犹犹豫豫地想了一下:“就是普通夫妇吧,应该不出名。”

我点点头放他走了——事实证明我是对的,随便找个人看看他们的行为举止,谁都会觉得他们是夫妻啊,而且还是资深的,老夫老妻那一种。

只有熟到了非常熟那个程度的人,才能相对无言而仍泰然自若。

我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苦于没有倾诉对象,公司同事是绝对不能去说的,二逼陈则只会叫我去捉奸在床,我吃了满手起酥,脏兮兮的不好发短信,于是戴上耳机给傅加蓝打了个电话。

这个钟点他应该早就起床了,但响了好久,我差点要挂了才接起来,我压低声鬼鬼祟祟地说:“哎呀,我必须要跟你八卦一下,我老板跟新来的VP….”

那边的人迟疑了一下,说:“哪位?傅加蓝洗澡去了,方便留言吗。”

我像被火烫了一样,不由自主往后一跳,耳机拉着手机从桌子滑下来,手机又把咖啡杯带翻了,两样东西一起掉到地毯上,滚热的液体泼湿了我整条裤子。

电话那头还在说:“喂,您好?哪位找加蓝?方便留言吗。”

是一个清脆的,美丽的女人声音,尾音总是稍微拖长一点,余音袅袅的,不管说什么都格外糯,格外甜。

化了灰我也认得的一把声音。

那是田娜。傅加蓝最初和最后之爱。

洛丽塔开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她是我的生命之光,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这也是傅加蓝给她写的情书里面的一句,用蓝黑色的墨水,用派克牌的钢笔,一字一句在信签纸上写下的字句。我见到时候,这封陈旧不堪的信躺在一个结实的航空信箱里,信箱是从英国寄回来的,里面是所有傅加蓝给田娜的东西。

情书,书籍,CD,一条金项链,坠子是一个小相框,里面还有他们的合影,以及一个卡地亚的手镯,放在原装的首饰盒里,连购买时的发票都没有落下。

足见她想要离开傅加蓝的坚决程度。

我会听得出她的声音,也是拜那个盒子所赐,里面还有一张碟,是他们互相为对方写的声音日记。傅加蓝不在的时候,我偷偷听过几段,心脾肝肾都碎全了。

声音日记,说的都是琐琐碎碎的日常,吃了什么,遇到什么人,考试拿了多少分,隔壁有系里的师兄压力太大跳楼自杀了,所以这个月的大作业死线推迟,乌拉。诸如此类。

就这些。

每一个字里都是爱。

你不爱一个人,她就是靠每天煮大便吃为生你也不会多关注一秒钟的,你恨不得把经过你身边的空气都打个包跟那个人分享,那个人就是你的爱啊。

为什么我这辈子能够收到的,最多就是二逼陈和他老婆一起喝多了在微信上调戏我呢,老天爷你知不知道公平两个字怎么写啊?中文对你来说可能太难了英文可只有四个字母啊你开开眼不行吗。

我楞在那儿,服务员赶紧过来帮我收拾残局,动静有点大,酒店客人们都看过来,没一会儿有人扶着我的肩膀:“毛毛,你怎么了。”

我一抬头就看到于南桑,她弯着腰看着我,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关心,我满腹委屈一下冲破苦苦压抑,顿时就冲上了喉咙,我张了张嘴,一下子哽住,这时候乔孟涂也过来了,低声问于南桑:“怎么了?”

我急忙捡起手机,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事,没事,没事,我有点不舒服,没事没事没事。”

身上的餐巾都没扯下来就撒丫子跑了,听到于南桑在后面喊:“毛毛,毛毛….”

我一直跑回自己房间,蹲在门背后,手指不停地抖,手机放在我面前,电话已经挂掉了,不知道那边的田娜听到了什么,她为什么会在广州?为什么会和傅加蓝在一起?什么时候去的,为什么她要接傅加蓝的电话?她知道我是谁吗?

傅加蓝的手机里,我的电话存的是我的大名。很铿锵的三个字,每次我打给他,都会闪耀着占满大半个屏幕。

我忽然想起来了,他存的田娜的电话,不管是中国的英国的,废弃的更新的,名字都是一个字母。

A.

永远排在通讯录第一位的A。

我深深地把头埋在了膝盖上,浑身像被冻僵了一样。

我没有在房间里呆太久,那阵昏眩和冰冷过去之后,我爬起来洗漱化妆,打包退房。

我得赶去和于南桑他们会合,今天飞上海,一落地就回总部开会,行程满满当当。

很想把手机关掉,免得我一直看一直看,不知道是想等一个傅加蓝的解释,还是想等自己忍不住打过去要一个解释。

但于南桑教过我,她说解释是这个世界上第二最无谓的事,我问她头号最无谓的是啥,她说:“无能。”

这两件事通常都是接踵而来的,只有无能的人才时时刻刻对人解释,或被人解释。

强悍的人一路碾杀,推枯拉朽,没时间废话。

不管我怎么利落,最终还是迟到了五分钟,送机的车到了,于南桑站在门口等我,看到我一路飞奔,唇边露出一丝微笑,说:“别跑。”

司机帮我把行李放好,我刚要钻上车,于南桑一把拉住我:“joe在办公室接大老板的电话,一时半会不会出来,你陪我去喝杯咖啡。”

这一边只有星巴克,于南桑要了一个意式浓缩,帮我叫了一杯热摩卡,在那儿等饮品的时候,她盯着我的眼睛,说:“怎么回事。”

我没有在她面前藏事儿的功力,只犹豫了一下,就全都老老实实说了。

前生后世太复杂,她也听不过来,所以我说的,主要是傅加蓝跟我说娜娜回来了之后这几天,也就是于南桑在广州这几天发生的事。

严格说起来真不算什么事,于是说着说着都觉得自己无聊起来。

但于南桑一脸严肃地听着,等我闭上嘴,她把那杯浓缩咖啡一饮而尽:“所以呢?”

我苦笑了一下:“所以?我不知道啊。”

她瞪了我一眼,把咖啡杯往旁边的台子上一放:“好了,毛毛,你猜猜我和乔孟涂之间怎么回事。”

我吐舌头:“猜猜??我这都能猜的话,就不做现在这一行了,我去开私家侦探事务所。”

她抱着手臂,我听不出她的声音里有什么感情,但她确实是在说自己的故事:“我读完硕士进第一家公司上班,乔孟涂是我老板的上级,他高我两级,不管我后来怎么升职,怎么跳槽,兜兜转转的,到现在为止,这辈子好像他都一直高我两级。”

我诚心诚意地说:“你喜欢的男人,当然要很牛叉,不然怎么配得上你。”

她叹口气:“我不是喜欢他,毛毛。”

于南桑俯视着我,她本来就比我高一头,我今天赶飞机穿的平底鞋,她还是照样七公分高跟,所以这会儿气场逼人,那对化了三层眼线的凤眼一瞪,简直能吓出我的尿来。

她说:“我爱过他,毛毛,爱得好像内出血一样,整个人可以在那种感情里死十次都不后悔。”

我打了个哆嗦,这话说得太强了,强得我又想嚎哭起来,但是我没有,我勉强地想开个玩笑,说:“老板,我一直以为你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啊,你这算是牺牲自我来刷我的三观吗?”

于南桑使劲一挥手,继续说:“我们男未婚,女未嫁,身家都清白,认识三个月之后就订婚了,他为了我,订婚前从前途大好的业务部门,主动要求调职去行政部门,因为没有合适的职位,还降了一级,就是为了避免我们在同一汇报系统,瓜田李下。”

我肃然起敬——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照理说,于南桑当时肯定也是只菜鸟,不动菜鸟动大雕,这是真爱啊。

于南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到大雕,倒真让我想起了某人的尺寸....”

我差点晕过去,赶紧呸呸呸:“姐你又来了,说正事儿!这么好的男人,你们怎么黄了的?”

这时候于南桑的电话响起来了,明显是乔孟涂,催我们出门去上车,但故事讲到这个份上不往下讲的话,古代的说书先生是会付出生命代价的你知道吗?

于南桑把电话挂了,我抓耳挠腮地赶紧插一句问话让她继续:“后来怎么分开的。”

她忍了忍,本来我觉得还有希望的,结果门一开,乔孟涂进来找我们了,于南桑举手跟他招呼,大家只好往外走,走着走着于南桑忽然回过头来,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毛毛,无论面对什么,都必须要战斗知道吗,不管是赢是输,人生都是一场战斗,即使阵亡,也不能放弃。”

在星巴克的嘈杂里她这一番话就像长了翅膀的利箭,凛冽锋利,直刺人心,我一个急刹站住,楞了很久,她已经出去了,我急忙追过去,说:“老板,你倒是说说,阵亡了要怎么样才算不放弃啊。”

她面无表情地说:“诈尸啊,不行头七回来闹个宅也好啊。”

多吉利啊这大清早的。

我呸呸呸呸完了一轮,就差没说童言无忌大风吹去了,于南桑嗤嗤地笑我迷信,乔孟涂在旁边饶有兴趣地说:“什么事让两位女士这么高兴啊。”

于南桑懒洋洋地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一马当先就上车了,我赶紧钻进去,趁乔孟涂还没上来,问于南桑:“姐,你有英勇战斗,至死方休吗。”

结果她的大眼睛深深地凝视着我,过了好久,轻轻地说:“没有,毛毛,我没有。”

“因此我才在许多个晚上,因为毕生遗憾,彻夜难眠。”

 

第十三章

傅加蓝考上南京大学研究生的第一年暑假,田娜大学读到一半辍学了,没准备继续下去,傅加蓝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原因,但我想读书大概不是田娜的强项。

他们本来的计划,是田娜在南京找一份工作,等傅加蓝研究生毕业了,再做比较长远的打算,那个暑假傅加蓝回了一趟家,再到南京的时候,田娜忽然去了英国,是跟着南大一个英国来的交换生去的,拿的是旅游签证,却延期未返,而后就跟傅加蓝失去了联络。

等傅加蓝差不多决定要报警的时候,田娜从英国寄了那个航空包裹过来,将两个人的前尘往事,都清清楚楚陈列在那个箱子里,一刀两断,既没有说再见,也没有说抱歉。

有的人天生就有这样予取予求的本事,和杀伐决断的心肠,从某个角度来说,我对素未谋面的这位田小姐,心存畏惧。我不明白的是,既然都决定了和人私奔,为什么出国时还把前男友给的种种信物随身带,这算是精神分裂呢还是精神分裂呢?

这件事经过好几个同学终于辗转传到我耳里的时候,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总之当我反应过来,我已经在飞往南京的飞机上,手机里存着同样辗转而来的加蓝的新手机号码。

我站在南京大学的门口等他,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我大包小包站在那儿格外像一个傻冒,那种等待的心情非常复杂,又像自己要被断头,又像要去砍别人的头。

我真心以为会见到一个满脸胡渣,消瘦如狗的傅加蓝,甚至都想了好几种方案来打破我们之间两年没见的生疏感,权衡再三之后,我决定指着他哈哈大笑,引用老电影“无间道”中的经典台词,告诉他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尽管他还的是什么又还给谁,我一律不知道。

结果呢,等他从大门里走出来,走到我面前,我一下子就失语了。他一点儿都没有变,就连身上穿的衣服都似曾相识,黑色上衣,泛白的牛仔裤,干干净净的头发和下巴,如果说非要有区别,那就是他比两年前更强壮了,整个人饱满,结实,精气神十足,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男人了。

我打老远就把他从人群里认了出来,就这么一直傻看着他,直到他走到了我面前,第一件事是伸手接过我的行李,连我背上的书包在内一起拿过去自己背上,然后说:“毛毛,你长高了啊。”

我不假思索地说:“放屁。”

他耸耸肩:“那不是你的强项吗。”

一马当先地转身:“先吃饭去吧,路上顺利吗。”

我急忙跟上,和他肩并肩一起走着,偶尔手臂会碰到他的衣服,风从我们中间吹过去,我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一阵清凉和一点温热之间的交替,我们很随意地聊着别后种种,没有半点疏远,仿佛从未曾在彼此的生活里消失过,天色格外光明,路人的神色都温柔到无法想象,我从他说的每一句话里,都听到了音乐的铿锵和婉转,那种如坠美梦的虚幻感,任凭我如何自我嘲笑也仍然盘旋不去,紧紧将我包裹着。

我们去了一家川菜馆,傅加蓝噼里啪啦点了几个菜,显得轻车熟路,还都是我喜欢吃的,最后要了一个回锅肉,问服务员:“用莲花白炒可以吗?”

我一口水呛进气管。

莲花白炒回锅肉是我生平挚爱,读书的时候经常和寝室里的蒜苗党和青椒党为谁是正宗而大打出手,我这个人不善于隐瞒,当即就问了出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他不以为然地看我一眼:“一起吃过那么多顿饭之后,对你的口味总应该有一点基本的了解吧。”

啪的把菜单一合:“可以了,麻烦再上个鲜榨玉米汁。”

没错儿,我也喜欢喝鲜榨玉米汁。

饭菜一上,我两眼放光,要知道我可是一天都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了,这下子什么风度都顾不上,我扑上去憨吃,傅加蓝不断叫我慢点,慢点,后来就笑了:“你真是一点儿没变。”

我顿时醒悟过来,妈呀,这舍生忘死的吃法可从来不是吸引男人之道啊,进退两难之间,只好讪讪地停下筷子,傅加蓝看我一眼,一针见血:“现在装淑女来不及了。”

把一块上好的五花三层回锅肉夹到我碗里:“吃东西开开心心的女生最可爱,我不会嫌弃你的。”

大概就是被莲花白回锅肉,鲜榨玉米汁,还有这句不嫌弃激励了,我填饱肚子后和傅加蓝在校园里散步,走着走着冷不丁地就问他:“你和女朋友分手了啊。”

他很轻松地说:“是啊,那丫头跟人私奔了,现在还在英国呢,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失恋失出了这个闲云野鹤的态度,你也算是独一份儿了,我说:“你还好吧?”

他一开始没说话,只是伸手拍拍我的头顶,我非常痛悔自己穿的是一双混不吝的豆豆鞋,完全平底,不但导致身材没有任何曲线,而且看起来跟傅加蓝的身高差别非常明显。

过了一会儿说:“还行,日子总得过下去对吧。”

又沉默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那个家伙,从小就不安分,谁也拿她没办法。”

言辞里没有半点怨恨,反而有很多很多的怜惜,他有多爱那个女人,简直都不用再问。我听着这句话,听得心都痛起来,以前我总觉得心痛两个字很矫情,妈的有事没事你就心痛的话,不应该十八岁那一年就直接死于梗塞吗。

结果事实告诉我,心这个部位与众不同,它不怎么按牌理出牌,明明百分之百健康,没病没灾,就因为人家随便说的一句话,居然真的会产生被人捅了一刀的感觉。

我埋下头去,有一瞬间沮丧到了极点,几乎想要转身飞奔而去,一时三刻收拾好行李就班师回朝。

所谓触底反弹,绝处逢生,既然见面没多久就down到了这个程度,忽然之间,我决定拼了。

我们刚好走到了一盏路灯下面,黄悠悠的光从头顶上照下来,我站住脚步,仰起头看着他,说:“傅加蓝,你现在要是没有女朋友的话。”我吞了一口口水,艰难地说:“你觉得我怎么样。”

很久以后,我想起那个耗尽了半生勇气的夜晚,那个决定性的时刻,印象最深的并非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或干燥的喉舌,或肾上腺素胡乱分泌带来的昏眩感,而是傅加蓝的眼神。我永远无法忘记他那双狭长明亮的眼睛,睫毛和瞳仁都很黑,无论何时何地,总是平静而专注,这两个词正是他的写照,我从未见他欣喜若狂,也未见他失魂落魄。

但那个晚上,我见到他闪烁目光,温柔如同春日的轻风。

他撑住膝盖,向我弯下腰来,和我脸对脸,离得只有一根指头那么近,而且还是脚趾头,他就这么一语不发,和我互瞪了很久,我手心痒痒,心里忐忑,不知道是一把搂过去好,还是一巴掌扇过去好,两者好像都可以很带感。

然后他说:“毛毛,我很喜欢你。”

我脑子里轰地一下,真的,是就跟有人在海马区那儿放了个二踢脚一样,我耳朵里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我努力忍住不动,不说话,连眼睛都不眨,傅加蓝说完那句话,看我毫无反应,呆若木鸡,忍不住表示关心:”毛毛,你怎么了。”

我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嘘,不要吵,什么都不要说,我幻听,你给我点时间恢复一下。”

他笑起来,在我头上敲了一下:“嘲笑我吗。”

我仰起头来,不不不,我没有嘲笑你,我的天,我有什么资格嘲笑你,我只是觉得自己太弱太卑微了,能够享受一刻意外之喜时,恨不得让全世界都停下脚步,好让我能尽情呼吸四周被幸福沾染过的空气。

因为,在“我很喜欢你”的后面,理所当然会跟着一个“但是”对吗。

这个世界上无穷无尽的期待与渴望,最后不都是死在这两个字手上吗。

等我终于镇定下来,我很努力地让自己继续笑眯眯:“你当然喜欢我啦,刚才咱俩吃了三百多吧,那可是板上钉钉的证据咧。”

傅加蓝没有笑,还是那个被雷打蔫了一般八风不动的样子:“毛毛,我是说真的。”

他说:“你记得几年前,我快毕业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吗。”

我“嗯”了一声,小声说:“你当时找我干啥。”

傅加蓝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说:“我想问你,为什么我们不能早一点遇到呢。”

我艰难地想了一会儿这句话的意思,心里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往下沉,沉得我简直都负担不起了,想要干脆坐在地上,我苦涩地说:“我认识你的时候十八岁,傅加蓝,你觉得还得多早。”

说不定他看到我浑身在发抖,或者我说出来带着颤音的语调出卖了我的内心,傅加蓝张开手臂,把我抱在了怀里,我们生平第一次拥抱,但那是一个没有丝毫男女情爱的拥抱,就像一个士兵在血洗过的村庄里抱着一只幸存的猫,我把脑袋抵在他的胸膛上,真真切切闻到了傅加蓝的味道,就像夏天午后的青草地,蒸腾着生气勃勃的热。

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穿透粘稠的夜色,带着点点碎碎的光,落到我耳边,然后就在那儿炸了开来,令我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是这么说的:“我跟田娜,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们之间有许许多多的事,打断骨头连着筋。”

“毛毛,我跟你在一起,以前也好,现在也好,每一分钟,都非常开心,我和田娜在一起,十多年了,从来没有好好相处过三天以上。”

“我们分分合合很多次,她始终是我的不治之症。”

“毛毛,要是我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要很早,早在我生病之前。”

傅加蓝放开了我,在我背上轻轻拍了拍,很温柔地说:“毛毛,对不起。”

我擦了一把眼睛,说:“你等我一下。”

我转身,面对着一直延伸到黑暗中去的道路,深呼吸,然后摆了一个标准的短跑起跑姿势,自己对自己说:“1,2,3,预备,起。”而后就使劲地跑了出去,用尽我全身的力气,跑出了生平最快的速度,要是我当年有这股劲头去考初中体育,六十米冲刺跑怎么也得捞个及格。

我一直跑到自己完全没有力气才停下来,我停在一处花圃面前大口大口喘气,双腿抖得不行,等我终于平静下来,我慢慢走回去,远远就看到傅加蓝在那里等着我,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扭头看着我跑开的方向,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他脸上有悲哀的神色。

我走到他面前,铿锵有力地说:“我等你。”

他惊讶地叫我:“毛毛...”

我打断他,不管他说什么都无法改变我那一刻的决心和勇气,就像一个赌徒把自己老婆都押在了赌台上。

我说:“我时常撤退,却永不投降。”

向傅加蓝行了一个滑稽的军礼,我努力维持着满脸明亮的笑容,一面说,一面向后退:“我等你病好的那一天,傅加蓝,记得带着你毫无瑕疵的金刚不坏之身来找我。”

然后我就走了,回到招待所,拿了行李,没有和傅加蓝告别,就连夜去了火车站,买了张站票准备回广州。我窝在形形色色的人里等凌晨到达的列车,一颗眼泪都没有掉,还面红耳赤跟旁边的胖老头聊了一会儿世界经济局势的问题,当火车进站的鸣笛响得我震耳欲聋,我起劲地跟着人群亦步亦趋准备上车,手机忽然震动,我拿出来一看,傅加蓝说:“毛毛,你要好好的。”

一下子我就咧开嘴嚎了起来,上车后找不到位子坐,站在两节列车连接处继续嚎,连乘警都被我嚎出来了,问半天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怀着莫名其妙的心情,主动给我补了个罕见的卧铺。

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诚不我欺。

在爱情的战争里,我不是蒙古铁骑,也不是罗马悍将,我不是天生的战斗民族,可是我尽力了。

傅加蓝,我尽力了。

 

第十四章

于南桑开完会的时候,我已经在电梯口睡过一觉了,她和乔孟涂从三楼下来,叫醒我,乔孟涂忍不住笑:“小姑娘你心真宽。”

于南桑话里有话:“她就是心太宽了一点。”

走到办公楼门口,乔孟涂恋恋不去,问于南桑:“一起去吃晚饭好吗?你一整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

于南桑半歪着头,对乔孟涂抿嘴一笑,在门口路灯那一点点光下面,她那种刻意为之的媚态横生,看得人心里发颤,她懒懒地顺手拿我挡一箭:“不要了,毛毛要去我那里住,说这一次出来不是预算内的出差呢。”

乔孟涂看我一眼,我心想我要是会唇语就好了,必须要呐喊出来说不关我的事啊,我真的没有非要去住啊,是她非要我去啊,救命啊,我不想跟知心姐姐彻夜长谈啊。

至少今天不想,今天已经太长了。

于南桑的公寓就在步行十五分钟之外的波特曼酒店里面,两室一厅,家具利落,装饰简洁,进门右手边是一个开放式的厨房,起居室前一扇落地玻璃墙,楼下是上海滩的万家灯火。

我转了一圈,觉得这地方不错啊,地理位置固然绝佳,一站管家式服务想必也很赞,你都多久没来了,四下一颗灰尘都没有,淋浴间外的毛巾挂得整洁漂亮,宛如处女。

于南桑把外套脱了,站在厨房里拿出一瓶白葡萄酒,倒了一杯走过来送到我手里:“五万八。”

我没反应过来:“啥?”

于南桑坐下来,关了全屋的灯,只留下起居室一盏阅读灯亮着,暗下来,也静下来,她解散发髻,长出了一口气:“这间公寓一个月五万八千块,净房租。”

我瞪着她瞪了半天,让五万八千这个数字在我脑子轰轰作响了好一阵子,然后说;“公司给么”。

她微微一笑:“老公给。”

我心都拔凉拔凉的:“要是公司给吧,我还觉得自己能抢救一下,老公给,我还是去住三千八一个月的吧。”

于南桑毫不同情,只是笑:“谁给都好,你知道钱重要就好,什么都没有白来的,什么都得换。”

她把那杯酒几口就喝掉了,又斟了一杯,拍我一下:“给你男朋友打电话没有。”

我端着那杯酒,明明是凉凉的,手心却有一种发烫的感觉,我学于南桑的样子闷了一口酒进去,结果立刻就被呛到了,拼命咳了起来,于南桑伸手过来拍我的背,等我稍微缓和一点了,叹口气:“毛毛,别怪我多管闲事。”

她拿起我的手机放到我手里:“很多事情,你现在不去做,就永远都不会做,也永远都不用做了。”

我埋着头,过了很久,小声地问于南桑:“姐,你干嘛这么紧张我,你从来不管我们私事的。”

于南桑靠在沙发上,看着我,语气中有一种无法伪装,也无法忽略的温情:“毛毛,因为你很像我。”

我一下就被逗乐了:“我要是像你就好了啊,大杀四方,挡我者死,阿打!!”

于南桑对我李小龙上身的比比划划很不以为然,摇着头又去倒了一杯酒,我们进来还没十分钟,她已经喝了三四杯了,我赶紧过去把酒瓶和酒杯都控制起来:“你什么都没吃,这样喝伤胃。别喝了别喝了。”

她很顺从地把手里的杯子放下来,对我笑一笑:“好,不喝了。”

坐回我身边,她说:“过去十几年,不喝一点葡萄酒就睡不着,天天喝下来,好像喝太多了。”

她指指自己的胸口:“前段时间体检,医生说我这里有肿块,不能再多喝酒和咖啡,否则内分泌紊乱,会加大乳腺癌的几率。”

她好像在说外人的事一样,我却如同听到晴天里一个霹雳,赶紧上去抓着她摇:“什么肿块?没事吧?你检查彻底了没有?医生说你没事吧。”

于南桑拉着我的手,这么近的距离,她凝视着我,眼神就像两口深潭,又深又黑,不知道里面藏了多少秘密,又叫人恐惧,又叫人担心。

“检查很彻底,暂时没事,你放心。”

她拍拍我:“毛毛,这就是你像我的地方,你对一个人有感情的时候,从来不隐藏,也从来藏不住。”

这么温柔和诚恳的于南桑,我很少很少见到,即使全世界都知道她欣赏我,全世界都知道她保护我,栽培我,甚至说是偏爱我,但我一直觉得,那不过是公事上的相互依赖,我和她的世界离得如此之远,以至于我都无法想象她这样的人能有什么无法释怀的事。

她忽然就自顾自地开始说起乔孟涂:“跟你说了,我和乔,不是订婚了吗。”

我嗯了一声:“是啊,后来怎么了,你们好般配。”

于南桑轻笑一声:“是吧?般配?毛毛,你觉得乔孟涂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想他的样子:“很有男子气概啊,特别有权威的感觉吧,也挺帅的嘿,身板多直,估计也是轻伤不下健身房的一条汉子啊。”

于南桑点点头:“是的,他一周也是四次健身房,有时候太忙了,他就四点起床去跑步。”

四点起床去跑步?这是有病啊还是有病啊。

“但是有一点谁都看不出来,毛毛,也许有一天,你会有机会知道。”

她侧过脸去,袖长纤细的手指伸出来,在葡萄酒瓶口沾了一沾,送到唇边轻轻吮吸一下,我再一次觉得如果我是男人,这会儿妥妥地已经扑上去了。

然后于南桑说:“他是个多情种,毛毛,爱女人如同爱健身,征服各种各样的女人,是乔孟涂人生中最精彩的爱好。”

我觉得我可能听错了,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乔孟涂?”

花花公子四个字,没法和那位老兄联系起来,就是拐十八个弯都非常勉强。

“姐,他不是很爱你吗?”

于南桑摸了一下我的头发,缓缓地,好像教小孩子那样地说:“是啊,他很爱我。”

“可是爱从来不能改变一切。”

于南桑说,当她的毛都还没有长齐的时候,她就知道男人是不能被改变的,事实上任何人都是不能被改变的,如果爱的人有你无法容忍的缺点,你要不全盘接受他,要么彻底摧毁他,没有第三种选择。

她和乔孟涂在最平凡无奇的场合坠入爱河,却遭遇生平最激烈完美的爱情,两个人订婚,买了一起看中的小房子,装修的时候各住各的公寓,可是天天都腻在一起,银行新开了一个账户是联名的,各自拜见了对方的父母,生辰八字星座血型三观都配得妥妥地没问题。

乔孟涂有时陪她去逛街,服装店里总能一眼帮她找出穿上好看的裙子,而后踊跃的去付款——他那时还没有很多钱,买不起香奈儿和迪奥,可是又怎么样?

人生的那段时间光明盛大,妥妥贴贴,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直到于南桑提前一天出差回来,从机场径直去了乔孟涂家里,已经半夜三更,人却不在,她太累,跑进去倒头就睡了,半梦半醒中听到乔孟涂开门回家,她很高兴地爬起来,尽管困得要命,却还是往卧室门外走,走到了卧室门口,却听到了男人在讲电话,言语平淡,抵不过内容劲爆。

她光着脚站在那里,门虚掩,一线光漏过来,刚好照在她雪白的脚背上,像一个久伤初愈的疤痕。

于南桑永远都记得他那几句话是怎么说的,那几句话曾经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日日夜夜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声如洪雷。

“我到家了,你刚才那条裙子很美,性感撩人。”

“是的,是的,以后都不能过夜了,我下个月结婚。”“不是玛丽萨也不是晨晨,你不认识的,不要再问了。”

“我会适应结婚生活,别担心。”

“睡吧,晚安。”

然后他推开卧室门,于南桑往后退了一步,看着他脸上不由自主地浮上恐慌与侥幸,一面伸出手来想拥抱她,叫她的名字。

她劈手拿过乔孟涂的手机,转身扔了出去,手机砸在墙壁上,四分五裂,她冷冷看了乔孟涂一眼,慢条斯理地在门口穿上鞋,提着自己的行李,走了出去,回身用乔孟涂给她的钥匙反锁了门,钥匙丢在了垃圾箱里。

她托了关系,找人查乔孟涂名下国内国外三张电话卡的电话通信记录,短信记录,信用卡纪录,邮件记录,看到许多重复出现的号码,看到形形色色的酒店名字,看到乔孟涂用他漂亮的英文邮件和天南海北的女人们调情与约炮。

于南桑曾经想过要一个一个电话打过去,问问她们和乔孟涂是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现在还在来往吗?跟所有被背叛和损害的女人一样,她有一百万个问题堵在胸口,但第一个号码拨到一半,她放弃了。

她们会对她说什么呢,她又能对她们说什么呢。做什么都无济于事,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在乎就是软弱,纠缠也是软弱。于南桑这一辈子最痛恨的词,就是软弱。她全心全意地爱过,却得不到一样沉与深的回报,这已然是彻头彻尾的失败,她不能让任何人再看到她多败退一步。

她干脆利落搬家离职换手机号码,一个月后在另一个城市重起炉灶,工作比以前的还好,从五星级酒店里偶尔捡回来的一夜情拍档素质也高,不但秀六块腹肌,还恋恋不舍问她电话号码。她笑着把对方推出门去,合上眼安睡,心事寥寥。过了数年结婚,男人和婚姻都是别人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那些心灵鸡汤怎么说来的?老天有时候拿走你的东西,只不过是因为准备了更好的给你。

乔孟涂找不到她。你存心要一个人找不到你的时候,他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你的,就像你如果存心装睡的话,闹钟也无论如何没法让你去上班。

就这么离别。

她简洁明了说完自己的故事,用一句王尔德的名言作为收梢:“当爱情走到尽头,软弱者哭个不停,有效率的转头物色新欢,最聪明那个早有预备。”

我由衷佩服:“姐,你就是最聪明那个啊。”

她没理我,沉默很久,忽然自言自语地说:“啊,好想再来一杯,但还是不要了。”

起身把酒瓶放回厨房,在那里洗我们两人的杯子。我小心翼翼跟过去:“你没事吧。”

她对我笑一笑,我这一次离她近,猝不及防看到了于南桑眼里微微的泪影,她平淡地说:“傻孩子,我哪里是聪明的那个,我是哭个不停的那个啊。”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觉得你做得很对啊,你那么爱他,他到处招蜂引蝶,你当然应该一走了之。”

“只有最强悍的女人才能走那么彻底吧,大部分人都唧唧歪歪的不肯接受现实,耗下去不是徒劳吗。”

于南桑好像觉得我的慷慨激昂和愤世嫉俗都很有趣,她洗好杯子,歪着头看看我:“毛毛,你说别人的时候,态度非常坚决而且正义嘛。”

我闹了一个大红脸,立马泄气了,忽然想起她在深圳星巴克对我说的话:“你上次说,你没有去战斗过,姐,那是什么意思啊。”

于南桑说:“毛毛,你觉得做什么事情需要最多勇气?”我想了想,不是很确定地说:“去鬼屋?”

她啪地敲了我一记,打得我赶紧说出自己真正的答案:“放弃啦,放弃需要最多勇气。”

于南桑笑起来,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啊毛毛。”

“但我们都错了。”

“人生需要最多勇气的那个部分,是坦然面对无法完美的世界,牢牢保护自己想要的东西,舍生忘死地坚持下去。”

被于南桑的故事镇住了一阵子之后,我慢慢回过神来,想起她在深圳星巴克里对我说的,人生就是不停战斗,前前后后想了一遍,我还是没法想明白,到底于南桑的遗憾是什么。

我一生只爱过傅加蓝一个人,对他的爱在漫长的时间里已经变成一种信仰,这份爱带给我长久孤独和不断悲伤,让我就像一只架在明炉上的烧鹅,辗转反侧,最后变得外焦里嫩,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乎了,内心却还是柔软娇嫩得不堪一击。

但他爱我也好,不爱我也好,傅加蓝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他既不欺骗,也不隐瞒,我们俩除了性别之外,人生各个方面都有很大区别,唯独在对待感情的态度上殊途同归,都是一条道走到黑却明火执仗从不夜行的货。我们等待,并且忍耐,尽管各自等待和忍耐的,是完全不一样的结果。

但乔孟涂不是傅加蓝,于南桑也不是我,我们没有可比性啊。

“我不明白,姐,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乔孟涂背叛了你不是吗?难道以你的个性还能容忍一个三心二意的男人?”

于南桑坐回沙发上,将头发披散下来慢慢梳理,我看到一根又一根头发落在雪白的沙发皮面上,触目惊心,她捻起落发放进垃圾桶,拢起一个马尾扎好,叹口气:“老了,以前头发多得一根皮筋都圈不住,现在要绕一下了。”

我扯了扯自己的头发,诚实地说:“你知足吧,你看看我,发际线已经到了头中央啊。”她笑着呸我,眼望着外面万家灯火,说:“毛毛,你觉得人能改变吗?”

我犹豫了一下,不是特别确定地说:“难说,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她点点头;“是啊,很难说。”

我忽然领悟过来了:“你的意思是说,你觉得你可以改变乔孟涂,但你没有去尝试,而是一怒之下就走了,所以一直为此遗憾?”

这个太扯淡了啊,我差不多要叫起来:“但他当时不是在外面鬼混回来的吗,你就差没捉奸在床了,这种秉性怎么能改啊。”

于南桑很淡定地面对我的义愤填膺,等我放鞭炮一般噼里啪啦放完,她轻轻地说:“他那天确实去鬼混了,可是那天他也做了别的事。”

关于于南桑的故事,后续是这样的,传奇程度比任何小说都不遑多让:

她结婚之后,老公在国内外跑,她跳槽到现在这家公司,一开始看的是东亚业务,每两个月要去香港公干,有一次,朋友介绍她去铜锣湾一家顶尖的礼服私家定制会所做衣服。

她跟朋友一起走进去,设计师出来为她填写私人信息和量身,那个设计师看到她的名字,忍不住问:“于小姐,您认识乔孟涂,乔先生吗。”

于南桑反问对方:“为什么这样问。”

那个设计师脑后拖个小鞭子,戴着画家帽,艺术家范儿十足,但人情世故也是精通的,立刻听出来她声音里的警惕,于是急忙解释:“照您的私人资料来看,应该有一条乔先生帮您定的裙子还在我们这里,几年了,一直没有人来领呢。我当时在做设计师助理,这位乔先生是我独立接待的第一个客人,所以印象比较深。”

她最后拿到了那条裙子,保管良好,深水蓝色,鱼尾单肩,裙长刚好过膝,穿上身玲珑剔透。她也看到了防尘袋里的那张纪录卡片,中午十一点乔孟涂下的单,签字确认,是他的笔迹,袋子里还另外有一条她的裙子,是她最心爱的一条小黑裙,因为穿上去无一处不贴合,简直胜过定制,和乔孟涂分开后她找了很久都一直没有找到,原来是他拿来这里给设计师和裁缝作为参考。

于南桑从香港回到上海,在网上调出乔孟涂的乘机纪录,在航空公司会员登入页面输入证件号码时,她不假思索,一蹴而就,然后才反应过来,都那么久了,自己还把他的林林总总都牢牢记在脑海里。

纪录显示他那天早班飞机到香港,晚班飞机回到上海,飞机晚点,他凌晨两点才进门。

他那个电话是打给谁的,说的到底是什么,他这么虔诚去为未婚妻裁一条裙子的时候,是不是也顺便和其他女人有过片刻的温存以打发去机场前的时间,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他和于南桑之间,离别如同生死那么彻底,中间却只隔着一条线。

于南桑把故事说完,仰面倒在沙发上,双手紧紧地捂住脸,我害怕得心都要跳出来,万一她哭起来我怎么办,我会打自己耳光说这是做梦的做梦的你快醒醒吧,飞扬跋扈的于南桑怎么会为了一份十几年前的感情哭成狗啊,这不合适啊。

幸好她没有,只是静了一阵子,然后放开手对我挑挑眉毛:“劲爆吧,姐姐我的八卦都跟普通人不一样。”

我松了口气,搜肠刮肚还想说点场面话圆一下气氛:“我还是觉得你做得对,你不是说他是个花花公子吗,你们俩真的在一起,我觉得迟早出凶杀案啊。”

于南桑眼皮一挑,淡淡说:“你怎么知道呢?”我给问得一噎,仔细想想,我的确不知道——俗语说,世事如棋,人心似海,谁能知道谁?一个人的际遇,始终只是他和上帝之间的秘密。

她缓缓说:“我这辈子,乔孟涂之后,不知道有过多少男朋友,不管是谁,每当和他们拥抱,我就忍不住想,曾经有过一个人,我在他怀里的时候,就算世界那一刻毁灭我都无所畏惧,因为那一刻我根本不在乎世界的其他部分。”

“毛毛,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我点点头,忽然就想哭了。是的,我知道那种感觉,这个世界上每个正常人都有两只手,理论上任何人带来的触觉都应该大同小异。但偏偏就只有那一个人,他的手指覆盖在你嘴唇上的时候,全世界的烟火都在那方寸间腾空怒放,那一点点皮肤的接触,效力如同午夜的酒或尘世的盐,顷刻之间,就能改变一切。

 

第十五章

于南桑凝视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你,是想跟你说,如果你的男朋友对你来说是这样的一个人,你就得去留住他,拼命都要留,不能像我一样,不经审判与改造,就给自己和爱的人判了死刑。”

她站起来,打了个哈欠,倦态满满的,她准备去睡了,我小声说:“姐,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回到那个时候,会原谅乔孟涂吗。”

于南桑一秒钟都没有犹豫,摇摇头:“不,我不会原谅他。”

她侧着头看着我,柳眉那个倒竖啊杏眼那个圆睁,看起来一百一的母夜叉范:“我会跟他大吵大闹,抓得他一脸血痕不能去上班,我会开始查他的手机,控制他的护照和身份证,还有监测他的电脑,如果他还要出去鬼混,我就找个借口把他送进医院,对他的大脑进行电击,让他从此以后绝情断欲。”

我倒抽一口凉气,心想这位姐姐可不是信口雌黄之辈,她说到做到,绝对能让乔孟涂生不如死啊。于南桑对我的反应很满意,这一次的笑容比较愉快了,她说:“你一定想,那最后我们一定会闹成一地鸡毛,两败俱伤,最后以半死之躯分开,对吧。”

我大力点头。

她抬起手臂,深呼吸几次,最后低下头来,对我说:“毛毛,我想过一百万次,那确实是最愚蠢的一种活法。”

那又有什么遗憾可言呢。

于南桑露出妩媚而悲伤的笑容:“因为无论如何,那都是活着。”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用英文说:“it'sstillbetterthandeadinside.\"

把我的手机丢给我,她恢复惯常的口气,说:“打给他吧,毛毛,告诉他你要什么。”

深夜十一点四十,上海的街头仍然车水马龙,不知什么时候下了一些雨,路灯晕开路上的积水,一滩一滩的昏黄。

波特曼酒店门口打车的人排成队,不知道这么晚了大家兴致勃勃是要去干啥,我打着哈欠等了好久才等到车,要去的地方在浦东。

司机爱说话——我发现夜班出租车司机都比白班的爱说话——问我:“你住那儿吧,那个小区不错啊,很新的,可不便宜。”

我嗯嗯啊啊地:“男朋友家,我偶尔去一下。”

师傅乐了:“男朋友家别偶尔才去啊,要天天去嘛,有事就去,没事找事也要去嘛,必须当家做主啊.”

我叹口气:“师傅,您说的那个是工作单位。”

傅加蓝在上海的公寓不大,小复式,两层加起来只有五十多平米,楼上是卧室洗手间,楼下是起居室厨房,楼梯下空间比较大,傅加蓝把整面墙架上书架,稍微往楼梯外展了一点地方,就活生生腾出了一个小书房。

他人很干净,房子里也没有多余的东西,如果要搬家的话,想必一两个小时就可以收拾完毕,而且不管什么时候来都是一尘不染。

我有时候也觉得,他的公寓,大概就是傅加蓝习性的直接写照,他自律这么严,永远看不到他有混乱或失控的一面。

我用他公寓的备用钥匙打开防盗门,开灯,抬眼一看墙上的钟,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半。

我换了鞋子,径直上楼,走进他的卧室,习惯性地抱着他的枕头,贴在脸上,闻到傅加蓝的味道,如果闭上眼睛的话,可以假装他就在身边。

然后我从他的衣柜深处,拖出那个田娜从英国寄回来的箱子。

箱子很沉,一层一层东西压得严严实实的,放在最表面的是一本书。

聂鲁达情诗选。

很老的版本,出版日期在二十年前,我们都很年轻的时候,封面和纸张都已经微微泛黄,摸上去很脆弱。

我翻开首页,那里有一行蓝黑钢笔写下的字,尽管已经看过不止一次,傅加蓝漂亮的行书却始终尖锐如箭矢,一撇一捺都在我心上带来生灵涂炭。

“致我一生之爱,以及无法预言的未来。”

我呼出一口长气,坐下来继续翻书,翻到有书签的一页,书签很眼熟,是著名的京剧人物钢制剪影,是傅加蓝四个月前出差带回来的,我一套,他一套。

我看了看那一页书,几行字跳进我的眼里:

我们错过了这个晚霞。

今天黄昏没人看见我们手拉手

那时蓝色的夜正渐渐落到天下。

从窗口处我看到了

落日在远山里的宴会。

那么你当时在哪里?

呆在什么人中间?

说些什么话语?

为什么正当我伤心,觉得你在远方时,全部的爱会突然而至?

经常在黄昏时分被挑中的书落到了地上,

像一条受伤的狗在脚下滚动了我的衣裳。

你总是、总是在暮色苍茫时分离去

走向晚霞边跑动边抹去雕像的地方

我默默把那个书签拿出来,塞进自己口袋里。

书的下面是一扎信件,用蓝色绳子捆得很好,和书一样,都是旧信,早在电邮,短信,社交媒体和微信肆虐人世之前,人和人之间远隔千里时,要让各自知悉健在和如在,这是唯一和最好的办法。

这些都是傅加蓝和田娜的通信,按照时间整理好的,你一封,我一封,或者你一封,我两封,其排列之精准如同报纸上的连载,从头到尾看一遍,就能把故事前因后果都了解完全,说不定比当事人还清楚。

我把那扎信件放在腿上,深呼吸,解开那条蓝色绳子,打开第一封信,来自十七年前的夏天。

三小时之后,我先拨了一个电话给二逼陈,他接得很快,估计又在通宵打机,神神叨叨地用东北口音说:“咋啦,失眠呢吧?”

交二逼陈这种朋友的最大好处,就是一看到他你就觉得自己绝不应该有任何烦恼,就算小行星过两小时就要撞击地球,他都会认为这种全世界人一起死翘的设定很带感。

我说:“老子马上就会失恋了,你支持我不。”

二逼陈好不犹豫:“我绝对支持!!我用实际行动支持你,要是你失恋了,我就请你一起去东莞!”

我当场就喷了:“这算啥支持?老子为毛跟你去东莞。”

他言若有憾:“你不是失恋吗?找人干干就没事了,相信我,还有啊,我又找不到跟我一起去嫖的朋友,就剩你了,哎,说你是拉拉,人家会让你叫小姐不。”

他正兴高采烈的,忽然旁边传来梁某人大怒的声音:“要谈小姐的问题去阳台谈,这个世界上还有人需要睡觉你的明白?”

我赶紧叫起来撇清自己:“我没跟他去过东莞啊,我是清白的。”

啪电话给挂了。

我叹口气,顺手拨通了傅加蓝的电话。

因为父母远在其他城市,而且日渐年迈,傅加蓝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并且从不静音,我听着那铃声一遍遍的响,心情平静如水。

他接了起来,声音还是睡意朦胧的,第一句话是:“毛毛?怎么了?”

我说:“田娜在你身边吗。”

他想必诧异得不行,但仍然耐着烦说:“当然没有,她回自己家去了,你没事吧。”

“她今天为什么会接你的电话。”

“今天?什么时候。”

“她问我是哪位,说你在洗澡。”

傅加蓝沉默了下来,好像在回忆,我捏紧了电话,感觉到手心里一点一点渗出汗。

他终于说:“洗澡?那是在医院的时候,我妈反胃,吐了我一身,田娜今天也回广州,跟她父母一起过来看我妈。”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了,大得我一去琢磨,就会失去继续打这个电话的勇气,所以我拒绝分神去想,只是继续不依不饶:“她干嘛要无端端接你的电话,跟她有什么关系,我从来不摸你的电话。”

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么蛮不讲理过,业务很不娴熟,可傅加蓝只是很平淡地说:“她是不应该接,不过毛毛,你凌晨四点打电话给我,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吗?”

我按捺不住地抖起来,胸口埋着一个土地雷,引线燃烧,时断时续,不是不爆,时候未到,我鼓起勇气大声说:“傅加蓝,我在你家里。”

他彻底清醒了,那边悉悉索索的,想必他爬起身,开了灯,我凝神静听,没有听到有人在旁边叹气或翻身的声音。

然后他说:“到底怎么了。”

我说:“我想知道,我们之间到底有没有未来。”

关于未来,我想过很多,每一步每一天,傅加蓝都在我的未来里,全程参与,全情投入。

我想过在大得荒凉的城市里如何营建我们的蜗居,如何摆放阳台上的一草一木,沙发要小小的,于是我能与他挤在一起,感觉到彼此体温在冬天带来的慰藉。

我们必得环游世界,年轻时或年老后,反正我再也不需要坠入任何其他人的爱河,于是艳遇对我毫不吸引。无论在冰天雪地还是沙滩林海,我们总要如影随形,罗马,克里特岛,角马过河,夏威夷的浪,兵马俑与九寨沟,八大菜系和法国蜗牛,他的存在令一切值得经过与探寻。

我当然要给他生个孩子,最好是儿子,那个小朋友会有我的乐观和父亲的强悍,反过来也成,反正我们又不希望他去拯救世界,每天清早,他从他的婴儿床爬到我们俩的床上,睡在中间,牵着父母的手,从此我们面对死亡不必太过恐惧,世事无常,人生已有延续。

我所奔向的未来,是要有你的未来,否则,那只不过是生命中一段又一段漫长艰辛的忍耐。

我屏住呼吸,而傅加蓝沉默着,时间变得很慢很慢。他终于说:“毛毛,我们可以见面再谈吗。”

我一下就爆发了:“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傅加蓝,我要一个答案,我等了十年了想要这个答案,就是一个很简单很简单的答案,你说有,我就挣扎下去,我等着,等到世界毁灭我他妈还可以变成望夫石,你说没有,我就算了,我就走了,这个世界很大不是吗,你就当我死了我就当你死了,死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可是我不要继续熬下去了,我熬不住了啊。”

他声音低沉下来,很温柔,真的好温柔,温柔得我想要哭了,他说:“毛毛,你别这样,我不想你这样...”

我打断他的话,继续破釜沉舟:“你知道为什么要来你家里吗,因为我想看看你和田娜的通信,我刚刚全部看完了,傅加蓝,我想问问你,也许我的感觉是错的,所以你来告诉我,你和田娜在一起快乐过吗?她一次又一次离开你,一次又一次伤害你,一次又一次在其他人那里粉身碎骨之后再回到你身边,用你的热量和感情来养伤,养好了再出去冒险。”

我差不多是要喊起来了:“你他妈是受虐狂吗??就算她是一辆超级法拉利,你都没怎么逮着过开啊,你就是一个维修站啊。”

我说这句绝对不是夸张的,作为经常在各种日程表和计划书里辗转求生的专业人士,我非常擅长总结事件时间线,在傅加蓝和田娜十八岁到二十六岁之间,田娜至少劈腿四次,每次劈完都奔到老远的地方去,音讯不同,生死不明,有一回傅加蓝给她写了足足六封信,最后得来一张她寄的明信片:

活着,勿扰。

你猜过了半年发生啥事了,她跑到傅加蓝工作的楼下,大冬天淋了一整天的雨,等傅加蓝出去见到她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可以死了。

据信件上透露的蛛丝马迹,当时田娜发表了一整篇演讲,大意是傅加蓝是她最后的依靠,永远不变的信仰,我一边看一边你这说的不是人好吗,你说的是中国的天宫一号太空空间站,满太空都炸完了,大家都得去投奔的地方。

而傅加蓝呢,很明显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自己的羽绒服给她披上,带她回家烤火煮饭,在接下来的七八个月里,又捡回“田娜男朋友”这顶颜色明亮的帽子戴在头上。

我这真是撕破了脸了,傅加蓝不是明星艺人什么的,可对隐私保护很严,同事,朋友,同学,谁对他的私人生活都可以说完全不了解,现在我擅自跑来把人家的隐私看个底朝天不算,还拿来羞辱和攻击他,人说不作死就不会死,我今天身体力行了一把。

结果傅加蓝噗嗤笑了一下。

这声笑就跟小火苗上浇下来的一盆冰水,瞬间把我给盖帽了,我举着手机,瞪着眼坐在他的床上,身边是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信件,首饰盒,旧照片什么的,我随手抓起一张来看,那是田娜的照片,宝丽来一次成像,都已经严重褪色了,她站在某一处夜店的门口,肆无忌惮地大笑,洁白牙齿和浓黑眉发,不愧是超级法拉利。

我抓了抓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心气就跟放在雪地里的温度计一样,咔咔落下去。

我很无力地说:“有那么可笑吗?加蓝,我爱了你这么多年,对你来说,真的有这么可笑吗?”

我把手机拿下来看看,想要挂掉电话,然后干脆去死。

但傅加蓝就在那边说:“我想要一个有你的未来,毛毛。”

我一凛,赶紧把手机拿回到耳边:“喂喂喂,不好意思刚刚没听到,你再说一遍。”

他又笑了起来,说:“我想要和你在一起的未来,你是这个世界上最让我放心和开心的人,毛毛,和你在一起,我是真的那个我。”

我给噎住了,是真的给噎住了,感觉一块苹果滚到了气管里一样,我一下子喘不过气来,憋了半天,我扭过头剧烈咳嗽,咳得胸口疼得不行。

他在那边叫我:“毛毛,你没事吧。”

我抹了一把鼻涕眼泪,说:“后面没有但是了吧。”

傅加蓝说:“什么但是?”

“你不会接下来再说,但是我还是不能跟你在一起,因为田娜需要你什么的吧。”

他很清楚地说:“我不想不会了,她明天要跟我吃午饭,我会告诉她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下次可以介绍你们两个认识。”

我赶紧说:“别别别,千万别。”

但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你是被我逼的吗?你不是一直在等她回来。”

“我一直在等她这次回来,安然无恙,那我上半生所承诺的要对她负的责任,就已经全部完成了。”

我懵了:“什么上半生的责任。”

他顿了一下,柔和地说:“故事很长,毛毛,太晚了,你就在我那儿睡吧,空调遥控器在床头柜抽屉里,走的时候记得反锁门。”

他挂了电话,我一下子扑到床上,跟游水一样把他们那些信物全部都蹬到床底下,管他老鼠来吃还是螨虫来啃,我不管了,我紧紧抱着他的枕头,闭上眼沉浸在幸福里,天哪,这就是幸福啊,全世界的花都在一秒钟之内开了,我比武则天还牛逼啊。时间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我要死死感受一下,要不地球就在这一瞬间爆炸了算了我也接受啊,故事于是就此到了美丽结局,什么转折也伤害不到我了。

 

第十六章

清早七点,我在流着哈喇子的甜睡中被手机闹钟吵醒,感觉头剧痛,我一边猛打哈欠,一边把傅加蓝的床整理干净,地上东西捡起来,一件一件照原来次序放回箱子。

我去浴室洗把脸,看看镜子,发现自己一脸倦态,顶着两个巨大鲜明的黑眼圈,严重得好像被人打过了一样,但和平常熬夜作死不同的地方是,我嘴边居然还莫名其妙的一直带着一缕甜笑。

没错,哪怕梦里我也在想着我的超级无敌好运啊,那种坐拥全额乐透大奖的感觉棒透了,棒得来我刷牙的时候都想高歌一曲,让那些泡泡们从嘴角滚出来,滚出来,滚到地上,把我的喜悦涂满每一块瓷砖。

我就这么得瑟着收拾了一下自己,打车赶回于南桑那儿去,门铃响了两声,她开了门,我一下子蹦进去,抱着于南桑抖了两下:“姐姐,我成了啊,我成功了啊。”

她已经穿好了上班衣服,画好了妆,白色衬衣,烟灰色精致贴身的小西装套装,大溪地蓝色珍珠这几年贵的要命,人家都是一颗一颗戴的,她拿来串成一个小项圈圈在修长脖颈上,那个给她发工资的人看到了不知道有没有一点气短。

她手里端着一杯咖啡,高高举起,另一只手一把把我推开:“别弄皱我衣服,你成了什么?打死了三十只老虎吗。”

我讪笑:“老虎,没有,可是我跟我男朋友摊牌了咧,他从了哦。”

于南桑噗嗤一笑:“从了?看你这样子,昨天是在电话上通宵做爱么?你知道技术上这不算破处吧。”

这个人说话的风格很莫测,平常写邮件开会,不时都要引用一句里尔克或者松尾芭蕉,让我们听得很高山仰止,可更多的时候是快准狠,生冷不忌,我顿时气短;“我真是自取其辱啊咧。”

她放下咖啡杯,看看钟:“你有十五分钟去洗澡换衣服,等一下上班迟到你才叫自取其辱。”

伸手拿起包,把钥匙丢给我,一边冲洗手间里努嘴:“洗手盆下面有急救面膜和眼膜,洗澡的时候敷一个,你现在的样子可没法看。”

我笑嘻嘻点头,走进去开水洗澡,弯腰打开洗手盆下的柜子一看,dior的面膜一盒盒扔在那里,我回忆了一下这玩意儿的价钱,冲门外吼:“老板,我不用你的面膜啦,你要不折现给我吧。”

于南桑远远啐了我一句没出息,啪把门关上走了。我哧哧笑,忽然想起什么,赶紧给二逼陈打电话,他接起来的声音很凝重:“喂,你好。”

“你干啥,大便拉不出来吗这个基调。”

他更凝重了:“你猜对了,等一下,我使一下劲。”

我赶在他开始嗯嗯前把电话挂了,我的本意是跟他通报一下我正式恋爱了,以后傅加蓝就得是他的亲哥,但这么普天同庆的好事儿,硬被二逼陈的屎意盎然给搅了。

我嘀嘀咕咕想了半天,给傅加蓝发了个短信:“你起床了木有。”

不管多晚睡,傅加蓝一定会在七点起来,这是他十几年雷打不动的习惯,所以他马上就回了过来:“正在吃早饭,我妈刚还问起你。”

我心情愉快:“告诉阿姨我状态稳定,情绪积极,她好点了吧。”

“基本康复了,谢谢关心。”

“客气啥。”

说到这儿,第一波用来热身的话题就阵亡了,我赶紧派出主力,直捣黄龙:“你今天中午跟娜娜吃什么。”

他回得稍微迟缓了一点,我心就开始往一百三上开始跳了,然后看到他说:“去利苑喝茶,爸爸妈妈都去。”

爸爸妈妈都去?这是去相亲啊还是群殴啊,想想我又暗自嘲笑自己小心眼,田娜家和傅加蓝家是多年世交,不然他们也不会一起长大,纠纠缠缠分不开,两家人在广州一起喝个茶有什么问题。

但我还是多问了一句:“那你怎么会有时间单独跟她说话。”

他应该吃完早饭了,过了好半天,很简单地说:“会有的。Later”

Later就later,怕你啊,我老实不客气用了于南桑的面膜,快速收拾好,杀出去上班了。

我到办公室刚坐下,部门同事claire就来找我:“毛梦囡,说真的,你跟老板这次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我很无辜:“我真的不知道,她叫我从南区跟过来,我就来了。”

这位上海的同事年纪不小了,大学毕业就进来,现在孩子都上了小学,在公司资历比大多数人都深,却无论如何都升不上去,一直是万年主管,严格来说,比我级别还低一级。

她虎背熊腰,天生骨架大,有时候整个团队的人开会,她站在于南桑身边,足有后者两个那么宽,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内心住着一个芭比公主,最喜欢粉色色系,衣服是粉红色的,妆容是红嘟嘟的,连耳机和雨伞都是小粉红的,经常叫我看得气短。

但她说话做事的风格和芭比公主一点关系没有,倒更像一阵风,跟现在一样,硬邦邦地说:“刚刚她叫我把上海上季度的数据全部给到你综合,我不明白,你管南区,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为什么要把数据给你。”

我和她面面相觑,老实说,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说要接收上海数据的事啊,于南桑做事一向滴水不漏,既不会无缘无故high,也不会无缘无故二,我想起她在广州对我说的,干掉joyce把位子给我的话,心里顿时虚了一把,支支吾吾地说:“哎,我不知道,要不,我去问问她。”

Claire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最好问问清楚。”转身走了。

我赶紧给于南桑打电话,没接,我干脆走出去在办公室里上上下下找了一圈,果然看到她在某一个私人办公室,靠玻璃墙站着,我正要冲过去,突然一个急刹。

她不是一个人在办公室里,靠角落坐着的,还有一个乔孟涂。

我们公司业务遍布全球,横跨广告,公关,专业市场营销,品牌培训等各种领域,产品线多得要命,职能部门也多得要命,在总部楼梯上飞下一块砖头能打死十几个VP,重伤不死的那些起码是总监。

所以于南桑虽然职位不低,放到全球范围内一比,也不算特别牛逼的角色,但有一桩她认了第二,还真没有人敢认第一——事实上那也不是一件什么值得人去争取的荣誉——那就是绯闻的密度和广度。

要是把于南桑在公司的绯闻当真的话,她几乎已经睡遍了全产品线的高管,每年的董事会根本不需要行政部煞费苦心找地方,直接到于南桑酒店卧室里喊一声,议程挂到床头这事儿就结了,说不定决策的效率和质量都高一些。

我进公司之后,几乎每个部门都有人过来跟我说我老板的八卦,最后我终于迷惑,从我得到的消息看,一个人如果有那么多人有一腿,而且都在公司这一亩三分地里,那简直是不可能有时间正常上班的啊。

所以我直接去问于南桑:“你跟大老板有一腿吗。”

我们当时正在开会,她对着电脑皱着眉头正看数据,被我冷不丁一问,噗嗤就乐了:“哟,这么快就有人跟你update啦,还有谁赶紧说,一次性问完免得你惦记。”

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猜换了个老板以后大概只会给我小鞋穿,而换了另一个下属,也决定不会在开月度通气会的时候冒出这么二的问题。

我手指头折一折,报出几个风声里大家传得津津有味的名字,从头衔来看,都是能让我脖子都仰断的大人物,于南桑听完叹口气,把电脑转过来给我:“你上内网查查他们的照片。”

我不明就里,说查就查,点进管理团队矩阵之后,屏幕上亮出几位大佬的照片,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于南桑同情地看着我:“你明白我什么意思了吧。”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把电脑还给于南桑,听到她在那边痛心疾首地嘀咕:“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传的,你要是我,你对着这几头能睡得下手啊???”

我当场就笑傻了。

可能因为我一条筋又没心没肺的缘故,于南桑戒心很重,却从不防备我,哪儿都愿意带我去,我慢慢知道于南桑不是开玩笑的,她对谁都能放电,而且一电电死的案例相当多,我陪她出差的时候,每个城市都有自愿上岗的观音兵前来听传当差,可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她真的对谁用心。她翻脸如翻书,掀桌如散步,对男人冰火两重天的差距,有时候就在人家上洗手间尿一尿的前后之间。

我要是能学到她一成决绝和利落,傅加蓝也不能吃死我这十年。

可是我现在,在玻璃窗外,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她脸上的神情,尽管只是一侧,那份浓烈的恋慕与缱绻却一目了然,他们不知道在说什么,我猜应该是工作,但于南桑站立的姿势却一反常态是软软的,稍微靠在玻璃墙上,头微微侧着,一只手放在脖子边,轻轻玩弄着自己波浪一般的长卷发,她嘴角带着甚至说得上有点迷迷糊糊的笑,甜丝丝的,一边在和乔孟涂说什么。

我真心想再观察一下乔孟涂是什么表现,但实在不敢靠太近了,急刹之后我转身就走,走回自己的座位,claire见状立刻过来:“问过了吗。”

我摇摇头:“两个老板在开会,没敢打扰。”

倒没有说假话,claire狐疑地打量我一下,掉头就去,拿了电话走远了,她向来和北京的joyce关系密切,我猜这一股子猜忌防备,倒也来得不是毫无原因。

在座位上等了大半个小时,于南桑过来了:“上海数据拿到没有?和南区的合并整理一下,把比较分析图做出来,下午一点要用。”

我老实交代:“claire不给我。”

她好像并不觉得意外,面无表情地看看我:“她不给你,你就算了?”

“哎?老板,你老人家亲自让她给的哦,她都不给,我当然只能算了。”

于南桑冷笑一声,撂下一句话:“见到claire,两人一起过来见我。”

她走开了,我抱着忐忑的心情在那儿等claire,忽然乔孟涂又过来了——你们两个是在演皮影戏吗?一进一出,一前一后的。

老实说乔孟涂真是好看,这么挺拔,又这么清俊——这个世界上配得了这两个形容词的男人可真不多,何况他彬彬有礼却不怎么笑,一举手一投足都酷得叫人想哭的那个调调,刚好是我的菜。我想我们家傅加蓝再来十年,应该也能熟到这个份儿上了,哎哟,我必须要加强保养,回家自己也买贵妇面膜天天晚上折腾去才行啊。

他走到我面前,弯腰问我:“hi,你下午有没有时间?”

我一惊,差不多有点结巴了:“有,有,哎,不是一点开会吗?”

他笑笑:“你家老板召你们开会,我另外有工作,但我想在会后找你单独catchup一下,三点?来我办公室,好吗?”

我心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能说不好吗??当即点头如捣蒜的答应下来。

这时claire回来了,手机捏着,耳机都没摘,脸上表情有点怪怪的,我叫她:“老板叫我们去她办公室一趟。”claire活生生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说:“好,好。”

我们一前一后走到于南桑办公室,把门一关,于南桑招呼也没打一个,也没叫我们坐,把她的电脑屏幕转过来,我们俩都很意外地见到joyce出现在goto

meeting的会议软件屏幕上。

于南桑冷冰冰地说:“joyce,阿M和claire都在这里,你跟大家解释一下上个月南区,上海和北京之间,费用和绩效两组差距那么大的原因。”

Joyce和claire的脸色,真的比极度深寒下的一坨屎都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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